唐丹鴻:關於一篇西藏問題文章被刪節的文字和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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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唐丹鴻】 2016 年 8 月 13 日我把用時近半年、查閱了大量資料寫成的文章《西藏問題:餓虎飢狼的獵物》電郵給《民主中國》編輯部,希望在《民主中國》首發。 當天收到了編輯採用稿件的回复。

8 月 29 日,《民主中國》網站首發了我的文章《西藏問題:餓虎飢狼的獵物》。 編輯加在題目下有一段類似導讀的的文字 :

“ 進入近代歷史以來,西藏這方古老的雪域面對著一個歧路紛呈的轉型帝國,各派勢力紛紛將西藏當作獵取礦產等資源的寶地, 而沒有尊重保護當地宗教文化民族風俗等等 。西藏被各派勢力一次次入侵、出賣、分割、掠奪,成為了餓虎飢狼的獵物, 藏區地方 權利在歷史的惡風險浪中被吞噬殆盡, 藏族人民為了捍衛自己的權利與各派勢力展開了艱苦卓絕的鬥爭。本文以藏族史學的眼光,來展示了近代西藏發展的血路歷程。 ”

這段被附加的導讀性文字,看似義憤填膺地為西藏仗義執言,卻在其中加入了 一些關鍵的原則,變更了 基礎性概念,讓整個問題的內涵外延或性質完全改變 了。 例如“藏族”,就是把問題限制在中國內部民族問題的範疇內;“藏區”,將西藏問題的核心:主權,特別是在本文涉及的西藏問題起始階段,轉換成了“藏族居住的地方”,表面看似“中立”、“中性”,實際是概念置換。 這 與我對西藏問題的認知和立場有重大分歧,我立刻與編輯進行了交涉。 我的主要觀點如下:

「 我用粗體標出的詞句,是我不太認同的地方。

1 , “ 而沒有尊重保護當地宗教文化民族風俗等等 ” —— 我不僅認為 “ 各方勢力” 將西藏當作獵取西藏礦產資源的寶地,而且認為所有這些外部勢力,在文中主要指滿清(和民國)沒有入侵西藏和獵取資源的合法性,而不僅僅是沒有尊重和保護當地宗教文化民族風俗等。

2 , “ 藏區地方權利 ” —— 我自己不使用 “ 藏區 ” 這個詞,因為我認為西藏在1949 年以前是一個獨立的國家, “ 藏區 ” 一詞是當代中國人通常使用的詞,但即使在當代,它仍然是有爭議的。 而文中涉及的歷史時期和涉及的地區,從學術事實的角度也不宜使用。 在西藏問題尚未解決以前,我更願意名從主人,使用西藏、西藏康。

3 , “ 藏族 ” —— 我也不使用 “ 藏族 ” 這一用詞,同樣基於類似以上的原因。實際上, “ 藏區 ” 、 “ 藏族 ” 都並非被所有西藏人接受了,也是西藏問題的一部分。 在西藏問題尚未解決以前,我更願意名從主人,使用西藏人民、藏人等。 」

我向編輯提出對 這段類似導讀的、並非我寫的 文字加以調整,或加上 “ 編者按 ”三字,以示屬於編者的用語。 編者在內文上方加上了一段 “ 編者按 ” ,而《民主中國》網站首發頁,我的文章題目下仍然顯示的是這段類似“導讀”的文字。

二 ·

《民主中國》所刊發的我的這篇文章 ,也刪掉了原稿的最後一段:

「 1909 年 11 月初,十三世達賴喇嘛回到拉薩時,西藏人民獻給他一方新印,上面刻有 “ 佛的喻示:喇嘛嘉措是佛法政教至尊的主持者 ” 【 44 】。這方大印是西藏人民拒絕滿洲或中國人干涉的標誌,是人民承認達賴喇嘛的明證,達賴喇嘛和甘丹頗章(西藏政府)的合法性就在於此。當西藏人民將這方印獻給達賴喇嘛的時候,滿清軍隊根據與英國人簽訂的協議,以 “ 保護英國商埠 ” 為名,正在逼近拉薩 …… 」

而我認為:這段被刪去的文字,恰恰是這篇文章不可或缺的。 因此,我就這段被刪的文字與《民主中國》編輯進行了數次 ​​交涉。 第一次交涉的主要內容為: 「 以上這一段既是歷史事實,也關涉西藏問題的核心。請問能否添加上這一段?如果編輯先生能夠添加上這被刪去的一段,麻煩請用以下紅色字體的文字,因後來我請教西藏學者達瓦才仁先生後,關於印璽內容,他給出了更準確的翻譯:

1909 年 11 月初,十三世達賴喇嘛回到拉薩時,西藏人民獻給他一方新印,上面刻有“ 聖地佛陀敕言之統轄一切人神共敬三界怙主遍知一切觀世音金剛持達賴喇嘛如意佛王之印 ” 【 45 】。 這方印璽是西藏人民拒絕滿洲或中國人干涉的標誌,是人民承認達賴喇嘛的明證,達賴喇嘛和甘丹頗章(西藏政府)的合法性就在於此。 當西藏人民將這方印璽獻給達賴喇嘛的時候,滿清軍隊根據與英國人簽訂的協議,以 “ 保護英國商埠 ” 為名,正在逼近拉薩 …… 」

我並緊隨這封郵件發去了增補註釋【 45 】: 「 在中國社科院民族研究所內部資料《西藏政治史》(李有義譯)中,印璽的內容譯為: “ 由佛喻示:嘉措喇嘛是地球上佛教的主持者 ” 。筆者徵詢了西藏學者跋熱 · 達瓦才仁先生後,本文中 “ 聖地佛陀敕言之統轄一切人神共敬三界怙主遍知一切觀世音金剛持達賴喇嘛如意佛王之印” 採用的是達瓦才仁先生的譯文。達瓦才仁先生並解釋:聖地指的是印度,在此之前,西藏的政權稱呼是 “ 天命噶登頗章 ” , “ 天命 ” 不是一個佛教概念,卻一直用在西藏政府的稱呼前或鈔票上,最大的可能是從蒙古那裡借用而來,因為蒙古人敬長生天。總之,之前西藏統治者的權力來源都謂為 “ 天命 ” ,這其實也否定了所謂中國皇帝冊封的說法。而在這枚西藏人民贈給達賴喇嘛的印璽中,則明確稱其權力來源於佛陀的敕言。 」

《民主中國》的編輯先生可能沒有註意到我緊隨發去的註釋【 45 】,回复拒絕加上被刪去的一段,理由為:

「 至於文章最後一段沒有採用,乃是考慮文中觀點已經鮮明,同時最後一段的註釋與前面一段的註釋同標 44 ,顯係重複。 」

針對該回复,我三度電郵編輯,更詳細闡釋我對這段事關西藏人民所認受的、達賴喇嘛權力來源的文字被編輯刪掉的看法。 主要如下:

「 這一段是歷史事實,這個歷史事實呈現的是西藏人民的意志,說的是:達賴喇嘛和西藏政府的合法性來自西藏人民。顯然,這段文字涉及的觀點,與我文中的研究內容和觀點是兩種層面,但同時也有聯繫,即:滿清為掠奪資源而吞併西藏康,(和)圖謀(全)西藏,是沒有合法性的。 」

「 請原諒我的較真。我仔細閱讀了拙文,認為文章最後一段被刪去後,止於: “ 慈禧表示不會改變藏滿固有關係 ” ,再加上編者按的筆法,使得整篇文章的含義發生了較大偏移。因為中國一直將供施關係解釋為臣屬關係和主權關係,大多數中國人也是如此理解的。如果文章止於慈禧的表示,有可能誤導讀者。而被刪去的一段,並非我的 “ 觀點 ” ,而是其本身是一個事實,這一事實也更有助於讀者接近真相,即西藏人民不承認達賴喇嘛的權力來自滿清皇帝的冊封,而是 明確稱其權力來源於佛陀的敕言 。

在截掉原稿關於印璽的最後一段後,部分真相顯然也被截掉了。 這部分事實被遮蔽後,文章的含義似乎更符合 “ 編者按 ” 的思想,而正如前面我的信中所表達的,我的觀點與 “ 編者按 ” 的傾向性有較大分歧: “ 沒有尊重保護當地宗教文化民族風俗 ” 、 “ 藏區地方權利 ” 、 “ 藏族人民為了捍衛自己的權利與各派勢力展開了艱苦卓絕的鬥爭 ” 、 “ 藏族史學 ” 等,這些都不是我的文章所要表達的,而是 “編者按 ” 所要表達的。 但是,讀者通常都會將 “ 編者按 ” 理解為對文章中心思想的提煉,關於印璽的這段被編輯砍掉後,文章似乎也符合了編者按的思想。 作為作者,我很難接受。

在我的理解中,《民主中國》是一個為提供真相和言論自由的平台。 依據民主理念和媒體中立原則,期望編輯先生尊重原稿的思想和傳遞的信息,特別是在事關事實與真相的西藏問題上。 」

「 因此,最後這被刪掉的一段,在我看來很重要,而且並未與前面觀點重複。基於此,我希望編輯先生加上這重要的不同。 」

顯然,我所重視的這段被截掉的、關涉史實和西藏問題真相的陳述,與《民主中國》編輯的理由相比,顯得併不重要。 或者, 相應地凸顯了“刪除”的重要 。 《民主中國》編輯仍然拒絕恢復稿件原貌:

由於文章已登出,反復改動顯然不妥。 今後若來稿,請先註明不讓修改刪節。 謝謝!

《民主中國》編輯部

我認為被《民主中國》刪掉的、敘述西藏人民獻給達賴喇嘛印璽的這段文字是重要的,也因我與《民主中國》加在我文章前的 “ 編者按 ” 之立場有重大分歧,為了不使讀者誤會我對西藏問題的認知,更是對我自己的文字負責,我必須對與《民主中國》的這些交涉加以公開說明。

《民主中國》是美國民主基金會支持的政論網站。 在網站 “ 關於我們 ” 欄上,貼有美國民主基金會的支持宗旨: 促進中國的民主、言論自由和出版自由。 這是一個為中國公民踐行言論自由、以及為他們的知情權所提供的平台,一個為中國以及國際活動人士突破中國政府言論管制、出版管制的論壇 (英譯大意)。 而我認為,《民主中國》所加諸在我文章上的 “ 編者按 ” 筆法、以及將我文章中,關於西藏人民獻給十三世達賴喇嘛印璽的文字刪除等行為,與該宗旨不符合。

三 ·

另外,一如既往,我是將稿件發給《民主中國》主編蔡楚先生的。 蔡先生回复表示已經轉編輯部。 在交涉之初,蔡楚先生即來信表示,他已經不負責日常稿件的審定和編輯,讓我直接與編輯部聯繫。 蔡楚先生還發給我兩篇《民主中國》登載的文章鏈接:

陳奎德:台港藏:離心大逃亡 —— 劉曉波《統一就是奴役》序

陳奎德:穿越大劫火修得同船渡 —— 《民主中國與未來西藏研討會文集》序言

這兩篇文章,第一篇開篇提及 “ 把達賴喇嘛請回來擔任(全中國的)國家主席 ” ,第二篇文章結尾: “ 漢藏兩族,睦鄰久矣。在經歷千年未遇之劫火之後,渡盡劫波,終將重逢。新一輪的佛光將降臨雙方的家園。那將是一輪奇異的神聖之光,既是西藏文明的複興之光,更是中華文明超凡脫俗邁向神聖的救渡之光 ” ,也包含類似願望。

在我問及是否這兩篇文章的思想與處理我稿件的方式有關時,蔡楚先生再次強調,他沒有參與審稿,他發給我的鏈接與處理我稿件的方式無關。 之所以發給我鏈接文章,“ 只是供您參 ​​考,明白本刊對尊者的支持。 ” 並註明給我的回函也抄送了編輯部。

在電郵告知《民主中國》編輯部,我會公開說明關於稿件的交涉後,我收到了始終未署姓名的編輯的回复:

唐女士:您好!

理解您的心情。 但考慮在如此嚴酷時期,保留這塊探討中國民主轉型陣地,實屬不易。 編輯為長遠計,有些對來文的修改刪節,應屬正常。 還望理解。

好吧,那最後說說我的心情。 從 2011 年 1 月 18 日我首次在《民主中國》發表西藏問題的文章到現在,幾乎我全部西藏問題的文章都是在《民主中國》發表的, 總共11 篇 , 大部分篇章都談及了西藏問題的核心: 1949 年以前西藏(圖伯特)並非中國的一部分;西藏(圖伯特)是被吞併的。 這些文章沒有被編輯(或前編輯?)哪怕僅僅從純粹文字的角度改動過一個字,更別說加上春秋筆法的編者按,更別說刪除一整段必須讓讀者了解的事實。 正因如此,我對《民主中國》能夠秉持言論自由原則,包容多元地發表西藏問題的文章心懷敬重。 在此,再次深謝!

然而,恍若時代倒退,恍若《民主中國》網站不是在像徵著民主、自由的美國,《民主中國》,我反复在此書寫的、也在給編輯的電郵中反复呼喚的、美麗的名字,卻在不變的《民主中國》落款的回函中,分別以 “ 觀點已經鮮明 ” 、 “ 註釋重複 ” 、 “文章已登出,反復改動顯然不妥 ” 、 “ 考慮在如此嚴酷時期,保留這塊探討中國民主轉型陣地,實屬不易。編輯為長遠計,有些對來文的修改刪節,應屬正常 ” 等理由,拒絕恢復其刻意刪除的一段事實陳述:關於西藏人民在侵略軍逼近首都時,獻給了達賴喇嘛一枚印璽,宣示對至尊的無上忠誠。

為什麼? 到底哪個理由是真實的? 特別是最後一個: “ 考慮在如此嚴酷時期,保留這塊探討中國民主轉型陣地,實屬不易。編輯為長遠計,有些對來文的修改刪節,應屬正常。還望理解。 ”—— 如果是在有言論審查的專制中國,我可以理解,可是由美國民主基金會支持的《民主中國》政論網是在美國 , 編輯以春秋筆法的編者按和刪去一段關鍵文字,來 “ 保留這塊探討中國民主轉型陣地 ” ,這怎麼可能是 “ 正常 ” 的呢?

我不但困惑、憤懣,而且痛苦,而且有一絲中國人所熟悉的恐懼,而且,我的確無法理解。

我把《西藏問題:餓虎飢狼的獵物》未被刪除 “ 印璽 ” 的、完整的原稿,發給身處境內的西藏作家唯色。 她表示會轉載在她的博客上。

唐丹鴻 2016.8.31

(轉自唐丹鴻博客;唯色博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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